8月29日,高原的晨光穿透薄雾,青海省化隆回族自治县扎巴镇知海买村的村委会广场一改往日沉寂。孩子们穿着最干净的衣服笑着闹着,阳光在他们睫毛上跳跃成金色星子。
这一天是一年一度“雪莲花”助学金仪式发放的日子,也是驻村第一书记亓安宁的幸福时刻。亓安宁来自中国地质大学。自2015年帮扶知海买村以来,学校投入71万元在化隆资助学生971人次。10年来,知海买村迎来了5位驻村第一书记,也走出了28名大学生。
(一)
海拔3000米,全村常住人口254人,草场2800亩……行前,亓安宁说,他想象中的知海买村空旷、荒凉——鸡鸣狗吠灌到耳朵里,牧民拿着鞭子驱赶着牛羊,草原上泥土和动物粪便的味道混在一起。
现实让人出乎意料,6.8公里的沥青主路让全村告别了与世隔绝的时代,新建的房屋明亮结实,家家户户也都通了水电。10年间,经过几任驻村第一书记和村“两委”干部接续努力,知海买村已经大变样了。作为第五任驻村第一书记,还能做些什么,该做些什么,他感到了压力。
驻村第一天,知海买村党支部书记朋毛带着亓安宁,走访村民。亓安宁听不懂藏语,却问得很细,朋毛只能等村民们说一句,再用表达还不那么流畅的普通话翻译一句。
一整天下来,朋毛的嗓子冒烟,给亓安宁发消息,“自己的舌头已经要‘骨折’了,我们都好好休息。”
出于职业习惯,亓安宁主动跟村里的孩子交流,但这些脸上带着“高原红”的孩子,见到这个一米九的北方汉子,大多都紧张地攥着衣角,半天才说出几句听不懂的藏语。
村民基本都外出务工了,孩子们生长在这里,就像一把草籽洒在了草原上,自然长大,对外界保持着天然的警惕。那个需要帮扶兜底、保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。亓安宁想,自己需要为村民们带来一些更深入的东西,比如目标、比如信心。
为此,亓安宁在“雪莲花”助学金之外,跟学校申请了一笔新的奖学金。这笔奖学金规则简单得让村民们发笑:孩子自己定目标,每月有进步就能领奖。
当朋毛秀措宣称要挑战一分钟跳绳160次时,她的小伙伴们都摇头说她在“吹牛”。亓安宁翻出手机视频,视频里小姑娘在高原烈日下跃动如小鹿,挑战成功后,亓安宁问她“还能不能进步”?朋毛秀措红着脸滴着汗说:“肯定没问题!”
让亓安宁印象最深的,还是李元福。“他是少有的主动跟我打招呼的孩子。”第一次见面,李元福笑着递上一根草给亓安宁当见面礼,“我以后有出息了,要给全村每个人送一份真正的礼物。”
李元福家里是脱贫户,孩子本身很聪明,但是每当他说出“我怎么可能是第一名”时,他低垂着的眼睑里,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卑。
后来,中央音乐学院在化隆县组织合唱团,亓安宁给村里申请了2个名额,李元福就是其中之一。每次排练,亓安宁都会在现场给他们加油打气。
合唱团第一次正式演出,看着这个总缩在合唱团角落的藏族男孩,亓安宁蹲下身,用生涩的藏语说:“你胸腔里住着布谷鸟,该让它飞出来。”
今年,两个男孩跟着合唱团,把大山里的歌声带到了北京,今年的“雪莲花”助学金发放仪式上,过去害羞腼腆的李元福,已经作为学生代表,分享了自己求学路上的挑战与温暖。
(二)
朋毛家女儿的辍学风波,至今仍是村民们饭桌上的谈资。多年前一个冬夜,当时读初二的女孩边哭边说,父母供自己上学很辛苦,自己读再多书将来也是回来放羊,干脆现在就不上了。
朋毛气得掀翻了炕桌,训斥声穿透了家中的墙壁。村民们循声赶来,看到脾气倔强的父女俩正在客厅里对峙,灯光把影子拉得像两柄出鞘的藏刀。
朋毛跟亓安宁聊起这段往事时说,自己吃了只有初中文化的亏,“她懂事早,成绩好,是块学习的料。”对于女儿,朋毛言语中是羡慕更是骄傲。朋毛说,女儿考到西宁,全家都有好生活,考到北京,她就是照亮全村孩子的灯。
采访中,亓安宁摸出手机,点开一段视频:亓安宁站在讲台上,大屏幕上播放着朋毛家女儿在青海大学化工专业实验室里的日常,台下坐满了村里的孩子们。台下的孩子们有的张着嘴惊讶,有的甚至站起来抻着脖子看,似乎要数清楚实验室里究竟有多少种玻璃仪器。
亓安宁每年都会拜托村里考出去的大学生们录制在大学生活、学习的视频,不需要任何寄语。原生态的展示,就是最好的召唤。
中国地质大学的教育帮扶、朋毛这样村“两委”干部的示范作用,最终汇成防辍学的堤坝,10年来无一人辍学,“学函数比放羊还有用”,终于成了村里的共识。
(三)
几天前,亓安宁为村里考上中国地质大学的两位新生送行。他为她们披上红色的绶带,心中却五味杂陈。他希望孩子们能走出大山,也希望他们学成归来建设家乡,但能不能回来要看孩子们的选择。作为驻村第一书记,他能做的,就是尽可能地填平鸿沟,给予他们选择的机会。
亓安宁不是孤军奋战。2016年至今,每年中国地质大学“大山里的蒲公英”支教团都会来村里,从捐赠的学习用品和衣物里,从支教老师在黑板槽里留下的厚厚粉笔灰里,孩子们知道了哪里是天坛、故宫,什么又是人工智能。
朋毛秀措蹲在地上,指尖划过冰凉的岩层。她每天都会路过这块崖壁,不同颜色的土层像千层饼一样叠着。支教老师曾指着一层层的颜色告诉村里的孩子:“最上面的黏土层是最近形成的,中间的砾石层有几万年历史,最下面的红土层已经几十万岁了……”此后,孩子们的笔记本开始出现新图案:地层剖面图旁画着奔跑的藏羚羊,红土层标注着“爷爷都不知道的时代”。
每年与春天一起准时到来的哥哥姐姐们,带来的不只是物资,更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——让孩子们既看到山外的精彩,也读懂家乡的深厚。
(四)
教育,解决的是未来,但摆在亓安宁面前的,还有一个现实问题——知海买村该发展什么样的产业,如何让村里人赚到钱。
发展产业,农村有共性问题,比如人才不足、产量不够,在知海买村更是如此。以前村民们也养羊,但数量少形成不了规模,羊崽的成活率只有40%。每年夏季零星的游客来知海买村“浪山”,就便宜卖几只。
知海买村的冬天漫长又刺骨,亓安宁问过之前的驻村第一书记,他们说这里全年只有两个季节,一个是冬季,另一个是大约在冬季,但是村子很多的重大决定与转折,都是在冬天完成的。
去年冬天,亓安宁挨家挨户去养殖户家里了解情况,掰着指头跟牧民们不厌其烦地算账,“现在养得少亏钱,养得多了就不一样了。不要总说干啥都不挣钱,不养不种就能挣钱了?”终于,牧民们不再反对重启村里的养殖基地。
2024年8月,知海买村正式与中国地质大学帮扶的畜牧公司签约合作,公司连续两年为全村卖了10多万元的牛羊肉,“过去全村只有200只羊,如今两年就卖了200只,这代表着我们这套‘企业+村集体+农户’的产销一体模式形成产业链闭环,养殖产业也步入了稳定发展轨道!”亓安宁悬着的心,总算放下了。
9月的风掠过高原,吹得知海买村口的五彩风马旗猎猎作响。再过1个月,亓安宁在知海买村的驻村工作就要结束了。
亓安宁发现,自己已经习惯了这里漫长的冬日,吃惯了牛羊肉与拉面,他的鞋跟里藏着知海买的泥土,军大衣上还留着洗不掉的酥油香。
“我不再是路过这里的风,而是像每一位来到这里的第一书记一样,成了一株扎进高原的草。”亓安宁说。